Chapter.2-白之时刻
晌午，是研究室成员约定俗成的休息时间。
一上午的数据比对和分析已经结束，此时敲击键盘的声音变得零零星星，各种仪器也连同里面未成形的物质一同沉睡着。
兰栩收好手提电脑，静悄悄的走向门旁边的小隔间——那儿有张卷了边的纤维沙发，是兰栩初来乍到硬生生从老地方带来的“小物件”，要不是借着小舅舅职务之便，没这么容易在研究室里和主人会面。
拔地而起的隔断后，少女靠坐在对于她如今这副身体已经无法完全占满的沙发上，手指有一搭无一搭的摩挲着上面凸起的小线团。她闭着眼，迎着荧屏璨然发亮的光，好像这样，就能够回到木栅栏包围的小院儿，天上是阳光，地上是灌木和沙。
哪怕只有一瞬间。
光线昏沉醉人，人却清醒的可怕。
兰栩咬了咬下唇，似乎微叹了一声什么湮然而没的话句，双手熟练地在键盘上飞舞起来，不多时就写好了一封提交给十六区对外联合会的邮件。
添加附件，设置定时发送；然后再打开这个月最新的技术分析表，添上几笔注释发给工程队，将研究室的内部平台资讯匆匆浏览，再换上近日发布的通知。
在做完这一切之后，伴随着仪器“滴”声亮起，小隔间外的研究室成员也一同苏醒了过来，兰栩窝在她古早的纤维沙发上多赖了几秒，这才安放好电脑，拿着文件袋出去，和大家微笑招呼。
本以为这一圈儿她极不擅长的问候走到门旁总要结束了，却迎面进来一位样貌稳重，袖间还带着些风尘的男人，一见是平时千呼万唤也难得露面的新人，顿时和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“小兰啊，工作辛苦啦。”
兰栩步的伐下意识稍顿了一顿，视线敏锐地落在他胸前的名牌上——那言简意赅的几个字很好的昭示了他的身份，这个男人是从开辟区过来的联络人员，似乎还……不太清楚她在研究室里答一个问题只用几个字的“特殊”习惯。
他告诉兰栩，开辟区从今天早上收到的邮件中得知了这边的新进展，正好趁着休憩时间刚过，研究室还不忙的时候过来跑一趟。
兰栩点点头，生涩的想要发出一个“嗯”的音节，然而这种迟缓的举动在其他人眼中已经稍显木讷，立时便有个精明善言语的高挑女孩上了前去，细细和他说起数据分析的结果来。
面前的门半掩着，不知什么原因促使少女回过头，偌大的研究室里，来访者轻声和同事交流着新数据，所有人各司其职又严阵以待的盯着面前的仪器和阀门——她的身后，唯独没有嘲笑的目光，和什么意料中会有的，窃窃私语的声音。
她推开门，摸出文件袋中一串晶莹漂亮的琉璃蝴蝶别在领口。
抛下身后所有不得其所的安详，走向一片寂静温凉的阳光。
十六区镇中的天气十分多变，这时已起风了。
兰栩垂眸看了看被蝴蝶领针轻柔压住的领子，偶然间倒生出一种“蝴蝶战胜了风”的愉悦。
她忽而想起在福利院时，叶老师读过的信。
信里描述了一个车马很慢的时代，那时候地面上不见穿梭的飞行列车和快艇，走十几里路天就会黑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，对大自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敬畏和平衡。
“分开了这么久……不知道叶老师和他的朋友现在生活在哪里，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福利院里那群性格迥异的孩子们。”
兰栩按捺住骤然加快的心跳，自嘲似的摇了摇头，答案却十分明晰。
……一定是会记得的吧。
毕竟，叶老师是那样一个温和、坚定的人。
……那个在当时院长逐渐和各行业的投资人失去联系的那段日子里，依然愿意生活在福利院朝不保夕的院子里、拿着一册旧书不厌其烦的教授讲解着的叶老师、从未辜负任何一双明亮眼睛的叶老师啊。
少女会心一笑，卸下满身疲惫扭开门，由着身体与柔软的大床来了个亲密接触，被子馨香熟悉的味道盈了满怀；房间里只剩下电子计时器的滴答声还在轻轻敲打。
这是一天中，兰栩最喜欢的几分钟。
可是，还没等这身心放松的时刻过去一瞬，她突然睁大了眼睛，虚弱的喘着气——伴随着胸口冰凉的挣动，兰栩努力伸手去摸柜子上的应急药品，视线黑沉模糊。
咬破胶囊的糖衣，感受到某种刁钻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，又过了半晌，少女的眼前才重见清晰。
兰栩翻了个身，微睁着眼睛，目光凝结在天花板一块细小的污浊上面，仅仅是这个动作就消耗掉了她剩余的大半体力。
心口处的凉意趁着药完全起效之前横行霸道的在身体里游走，轻易地带走了兰栩所剩不多的神念。
少女一直保持着这种半僵直的状态，却咬牙清醒着，不让眼里那丝光线从缝隙里溜走。
电子计时器的滴答声按部就班的敲打——
她的心终于在被倦意全然吞噬之前，找回了一丝温度。
......
意识再次停留的地方，是片极致的白。
分不清天地，找不到人烟，广袤而寂静。
兰栩觉得自己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梦境里。
这个梦是那么真实，真实到眼前的光线都有些刺眼。
这个梦又是那么的……虚无，让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。
兰栩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，更没有想起自己与这种美丽的白色有何种关联——比起她和许多人为之建设的这个新代纪元真正的“一份子”，她就好比天花板上那块小而灼目的污浊。
她想要闭上眼，白光却始终照射进来——
——就好像陷入这个冗长的梦境之前，兰栩像救命绳索一样，捉住的那道缝隙。
“比实力，输谁也不会输给兰栩啊？”耳边突兀的传来了嘈杂的声音，是交谈。
“走走走，就差一个人了啊！老大天天加班没时间，尹尹跟我们走就成，数据库可就麻烦兰栩了啊，你最棒啦！”
不仅是交谈，还是非常熟悉的交谈……
这些声音，来自研究室和各种不同部门的同辈们。
“新闻上说得好，现在新纪元剩下的我们这些青年啊都是优胜劣汰的佼佼者，只谈做事岂不是太瞧不起人？一切啊……”
或许，她从来没有真正融入过他们？
一个走后门进来的“同辈”，会有人真心实意去亲近吗？
能搞研究做技术的学者们，绝不是什么愚人。
兰栩好像明白了什么，幽幽蹙着眉，眼泪悄悄顺着面颊姣好的弧线滑落下来。
难得糊涂一把，没想到是在梦里被现实击溃。
眼泪随着脖颈落到锁骨间，颈间一热。
那磷翅半开的蝴蝶印痕竟从少女的身上活了过来，绕着额前逡巡了几圈儿，眼前大炽的白光中便又飞来了一连串遮天蔽日的灰色蝴蝶。
蝴蝶托起了兰栩在梦中的身体，一片茂密的森林出现在她面前。兰栩试探性的踏了踏，脚下的地面是实在的：一层薄薄的绿草、几片落叶乔木的褪叶……甚至不远处的白光里，还能零星见到几棵浓绿的灌木。
真是不可思议……
就好像，方才见到的白光，也不过是一段平常的雾气罢了。
光化成的雾气很浓，比透过它看到的那些绿意要浓上许多许多，一时间兰栩难以辨清方向——也更加好奇，她在这个梦里，究竟还能见到多少不同寻常的光景。
.TBC.